我站在巷口的银杏树下，看阳光穿过半透明的叶片，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一片金箔般的叶子飘落肩头，忽而惊觉，这已是今秋第九十九片银杏叶了。
秋叶总比春华更懂笔墨。当它们簌簌飘落时，仿佛天空正在书写一封古老的信笺。朱红、金黄与琥珀色在空中翻飞，像被风吹散的彩笺，每片都载着不同的故事。前日拾得一片枫叶，叶脉间竟有蝉翼般的裂纹，恍若年迈书生布满皱纹的手掌，仍执着地捧着褪色的诗卷。
风起时，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。这秋风不似春风的缠绵，倒像位寡言的琴师，只消轻轻拨动琴弦，便让整座城市的梧桐都跟着吟唱。我常坐在老茶馆的竹椅上，听风掠过屋瓦时如长笛呜咽，拂过晾衣绳时似月琴叮咚。茶盏里浮沉的碧螺春，也在秋风的韵律中舒展成游动的青鱼。
最妙是夜雨敲窗的时分。雨丝斜斜地切进暮色，像谁在天地间绷紧了万千琴弦。雨滴落在美人蕉宽大的叶面上，发出木鱼般的清响；打在残荷枯梗间，又变成断续的琵琶声。这样的夜晚，连街灯的光晕都洇染成水墨，在玻璃窗上流淌成写意的山水。
前日拜访城南的老画师，见他正在庭院里扫落叶。竹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里，老人忽然停手笑道："年轻时总想留住满树金黄，如今才懂，舍得放手才是真章法。"他脚边的竹筐里，半筐落叶正渐渐蜷曲成褐色的蝴蝶。
暮色四合时，我沿着护城河漫步。对岸的枫林像着了火，将河水都染成暖红。李商隐说"秋阴不散霜飞晚"，可此刻的云霞分明在烧，烧得整片天空都成了鎏金的宫阙。忽然明白，秋何曾是萧瑟的代名词？它分明是岁月精心调配的彩墨，用凋零酿造出更醇厚的芬芳。
归家路上，又一片银杏叶落进衣领。轻轻拈起对着路灯细看，叶片的裂痕竟如星图般璀璨。或许每片落叶都是星辰坠入尘世的倒影，在归于泥土之前，仍要完成最后一次绚烂的旋转。
